20世纪80年代，临朐缸套厂红红火火，是闻名全国的优质钢套生产基地。现如今，那片曾经机器轰鸣、人流如织的厂地已经被栋栋漂亮的宿舍楼所取代了。但每当我走到那片老厂区附近，总是想起爱钻牛角尖的王师傅。
王师傅是缸套厂的老职工，1988 年因患糖尿病住院疗养，但不是我管的病人。一天晚上，我值夜班，王师傅找到我，一脸困惑、不满、忧虑的复杂表情。因为已经听主管他的刘医生说过，王师傅爱挑刺、铰真，对治疗效果不满意。那时候，都是公费医疗，全额报销，疗养院是香饽饽。住院病人要够级别，一般要预约排上半年的号，才有可能腾出床位。一旦住上院，没人愿意走，最长的能住到十三、四年。此时此地的医生真是帝，病人生怕得罪了医生，而让其出院。有意见也不敢向医生提，所以不存在医疗纠纷问题。看着王师傅的表情，我猜得到，他肯定会和我有一番深人的“探讨”。那时，年轻气盛的我，抱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，想欣赏一下王师傅的表演，看看他到底有多么刁钻。
我端坐凝神，故作深沉。
王师傅问我:“林大夫，我都用了哪些‘保肾’的药?”
我翻了一下病历，发现他的尿常规、肾功、肾B超等检查结果均正常，自然也没有应用治疗肾病的药物。于是，便如实地告诉了他。只见王师傅异常激动，脸涨得通红，双手颤抖:“为什么刘大夫不给我用保肾的药？他这不是不负责任吗？他还有没有医德？”
我感到莫名其妙，不知道王师傅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。于是我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，安慰了一番。待他情绪平静下来后，问道:“为什么你一定要用保肾的药呢?”
“糖尿病不就是肾不好引起的吗?”王师傅理直气壮地回答。
“谁告诉你的?”我问道。
王师傅一脸的不屑和愠怒:“怎么谁告诉我的?许多医生都说糖尿病是‘肾虚’造成的，怎么到了这里就不是了?不怕你笑话，我也有阳痿的毛病，不是肾虚造成的，这能是别的?”
听到这里，我才知道王师傅为什么发火，赶紧对他说:“你说的不对， 糖尿病的发生与肾脏没有半点关系(那时候医学界还不知道糖尿病的发生与肾胜也有那么一点点联系)”。
“怎么可能呢?”没等我说完，王师傅就迫不待地打断了我的话:“尿不是从肾里出来的吗?糖尿病不就是尿里有糖?我分析，肾脏像布包一样， 如果不是坏了怎么能漏出尿糖?一定是肾脏烂得像筛子一样， 糖才能从‘筛子眼’里跑出来，难道这还有错? !”
听了王师傅的“筛子理论”，我没有了谈话前的自信、自在和恶作剧心理，代之以自责、内疚和无奈。
由于那时糖尿病发病率才刚开始上升，许多病人对糖尿病还非常陌生，王师傅能多了解、学习，自己悟出一套医生才可能推断出的理论，这是难能可贵的。糖尿病人应该有这种较真劲。作为一个内分泌专业的医生，自己掌握了一定的专业知识，想当然地认为病人也会知道这么多，这是多么无知、可笑的事情。想到社会上,甚至部分医务人员对糖尿病知识的缺乏，顿时感到了自身的责任和压力从那时起，自己就暗下决心，不仅要做一名好医生， 还要做一名好的 “宣传员”这本小册子也是践行这一决心的结果。
我挪了挪椅子，靠近王师傅，先说了一番鼓励的话:“王师傅，说心里话，我很佩服你。早在十七世纪，有一位叫罗奥的英国医生，他做了许多实验。分别给糖尿病人吃含糖多的谷薯类和不含糖的肉类食物，发现病人吃了谷薯类食物后尿糖高得多，而吃肉类食物时，尿糖高得少。于是，他就推断，一定是病人的肾脏出了问题，吃进去的糖从肾脏排出来了。这个理论被当时的人认为是经典的理论，持续了近百年的时间。你看，你不是医生，也没有做实验，能认识到这一步确实不简单。但是，这个理论后来被证实是错误的。”说到这里，我看到王师博不再生气，但仍然显得疑惑。接下来，我连续给他打了几个比方，解快了王师傅认识上的错误。
我先直截了当地告诉王师傅，糖尿病发生的原因不在肾脏，而是在胰腺上的一些 “小岛子”——胰岛出了问题。虽然现在大多数病人都知道这点，但在20多年前，就像王师傅这样的爱钻好学的人，听了也觉得新鲜。
没等王师博开口间，我接着给他打了个比方 “人和其它能活动的物体一样，只要运动，都需要能量，也叫热量。我们人体能燃烧三种物质来获取能量，这就是糖，脂肪、蛋白质，称为三大供能物质。”
王师博听得非常认真，插话道: 这跟糖尿病有什么关系吗?”
我说:“关系可大啦！糖又称为碳水化合物，是人体最清洁最经济的能源，所以也是最主要的供能物质。但是，糖要转化成能量，必须有胰岛上的β细胞产生的胰岛素参与才行，就像汽车只加油不点火就不能行驶是一样的。当胰岛β细胞功能不正常，不能按时按量分泌胰岛的时候，血中的葡萄糖就不能正常‘燃烧’来提供热量，这时血糖就升高，高到一定程度就形成了糖尿病。”
王师傅慢地点了点头，又同 “那为什么尿里会有糖。难道糖尿病的发生真的与肾脏一点关系也没有？”
“没有。就像磁石能吸铁一样，肾脏的肾小管能够重吸收葡萄糖，如果肾脏功能正常，血中的葡萄糖含量不高时，肾脏就能把糖几乎完全吸收回来，这时候尿里就查不出糖来。相反，当血糖的含量非常高，肾小管吸收不了的时候，就随着尿排出来了。就像磁选矿一样，含铁量太高，超过磁石的吸引能力时，必然会有部分铁进人到下一工序中。这不关磁石的事，就像不关肾的事是一样的，所以说与肾没有关系。”
工人出身的王师傅心领神会，边听边点头。我接着说:“如果一个人肾脏确实有问题，对糖的重吸收能力不好时，尿里也会有糖，这叫肾糖阈降低。这种情况并不是糖尿病，所以说，有糖尿病不定有尿糖， 尿糖阳性不一定是糖尿病，不能以尿糖作为糖尿病的诊断依据。”然后我又强调了一句: “我说的是糖尿病的发生与肾脏没有关系，但发生糖尿病后，却很容易损伤肾脏，形成糖尿病肾病.这是主要并发症之一”。
王师傅若有所悟地道:“那我的阳痿症是不是就是糖尿病肾病的表现?”我这才又想起了“肾虚”这个茬儿。
如何解释“肾虚”，让我感到有些困难和压力。因为中医和西医对脏腑的认识不同，中医的脏腑不是解剖学概念，只是一个半解剖半虚拟的功能单位，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。我沉思了一会，想用最简炼、最通俗的语言把这个问题讲明白。
看着我久久不语，王师傅显得紧张，我猜测到他的心里一定在担心， 他的肾是不是真坏了。于是赶紧告诉他:“ 你的肾没有问题。肾虚是中医的名词，中医讲的肾，包含着肾脏的一部分， 但绝大部分是肾脏以外的器官和组织。例如中医讲‘腰为肾之府’，把腰部的肌肉，脊椎、神经等都作为肾的部分， 所以腰痛也归于肾虚。中医的‘肾’还包括骨头、耳朵、性功能和性器官，这样就有了阳痿是肾虚的说法。但真正的肾脏是泌尿系统，而生殖器官属于生殖系统，这是两大系统。就好像你们工业系统和农业系统样，两者互不相干。你的阳痿是由于糖尿病神经损害造成的，与真正的肾脏无关，但中医就叫‘肾虚’。”
听到这里，王师傅长长地舒了口气，“那我知道了 ，我找的就是中医大夫。这么说来，中医说糖尿病是‘肾虚’，造成的，就是指糖尿病人容易腰痛、乏力了?”
看到王师傅的误解基本都解除了，我也松了一口气:“你说的很对， 糖尿病人多尿、腰膝酸软，都是中医肾虚的范畴。另外，中医把糖尿病称为消渴病，分为上、中、下三消。上消病在肺、中消病在胃、下消病在肾，但糖尿病的发生与真正的肺、胃、肾没有任何牵扯。”说到这里，我顺手撕下了一张处方，写了四句顺口溜，顺手递给了王师傅:
糖尿病根不在肾，胰岛细胞是主因。
认识事物看本质，中西医学要细分。
这时，王师傅从椅子上站起来，做了一个令我吃惊和不安的动作 ——一个五六十岁的人向当时29岁的我弯腰鞠了一躬。这一躬是王师傅的感谢之情更是对我的鞭策，时至今日仍然铭记在心。
